几乎没有犹豫李丹便接下了任务,因为信里皇帝告诉赵重弼擒贼擒王,官军不该为抚州分心,要专注将娄氏叛军扑灭,其它乱贼自然沉寂。
这想法与刚才自己所提不谋而合,而且皇帝还提到“招抚前后悉付汝,皇叔可便宜从事”的话,说明他也同意“恩威并施”这个策略的。
“嗯,这届皇帝不算笨,怪不得老赵对他以‘英主’冠之。”李丹心想:“若真说降了那个敌将,他会不会带自己去见皇帝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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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辞出来,李丹来到大堂。
伙计正擦拭饭堂桌面。他姓孙,乃韩安收的义子。
见师弟坐下知他有话要找韩安,微笑点点头,然后闪入后面去报信。
韩安披件道袍出来:“怎么?三郎今儿的酒席没有尽兴吧?”他这是打趣,要逗出李丹的话头。
李丹拱手:“有个事来向先生请教。”李丹把梦儿托自己救月影的事说了。
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不过我年纪小没经历。该怎么做、做什么?请先生帮我揣度。”
“这个简单。”韩安笑笑:“三郎带上银票直接找县衙,将人买出来便是。似这样的奴婢重新发卖,一般官府会出告示。
不过陈家的人刚被押入大牢,告示还未来得及出。
所以直接找县尊或主簿说好,在户房结银钞,再拿着具结的凭单去刑房提人即可。
不过这样的话,比现场从人牙手里买花费多些,毕竟各房关节都要打点嘛!”
说着话头一转:“我先告诉你件事,你听了保管心情好些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你走后大伙儿分头去安排,不料才个把时辰就有人报,说马市那里有两个目光狠厉、带着刀剑的,四处打听枣骝儿下落。”
“哦?”李丹跳起来:“后来呢?”
韩安示意他坐下,慢慢道告诉他全部。
原来大家得了顾大等人的嘱咐,牙子们都以为这些是追踪寻仇的强人,因此不敢说马的去向,只推说忙着买卖没留意。
那二人不得要领,便商议着出了市场回客栈去住。李彪暗暗跟到客栈,向伙计打听了他们的房间,然后遣人来给韩安报信。
韩安便叫了顾大、杨乙商议。杨彪观察那二人,明显不是善辈且有武力在身。
韩安也考虑到参将既然晓得杨百户的本事,想必要派两个至少不输于他的人来办事。
他担心顾大等莽撞吃亏,是以打算琢磨个巧着,让二人吃亏且不知所以。
“那后来呢?”李丹也担心兄弟们的安全,忙问。
韩安打的主意是将二人设法迷了,然后远远丢到别处去。
“稍安勿燥。”他笑道:“杨乙带着坐地太保(刘宏升)和铜算子(张铙)去办这事了,小乙哥心细有主张,那两个武艺也都不错,必定办妥。
估计最迟明日有就消息。不过……,”
韩安看看李丹,摇头说:“去衙门救月影这件事,三郎亲自出面不合适。”
“为何?”
“李家才退了陈家大姐儿的亲,你就出面去要他家奴婢,别人会怎么猜,会怎么议论?所以你不能去。”
李丹闻声回头一看,却是苏四娘秉着个烛台走出来,忙起身:“哟,怎么把师母惊动了?”
他和韩安私下里以师徒相待,这里没外人,便称“师母”。
“正要和你说,”苏四娘示意他坐下,放下烛台坐在韩安下首,压低声音:
“杨长官我安排在后头打通的那小院住着,只有小孙(孙逊,客栈的伙计,韩安义子)知道,送饭也只叫他去。寻常人不打进去是绝找不到。
不过今日下午李小七来过(李彪),就说有人在马市上到处打听那匹枣骝儿去哪里了,弄得他挺紧张。
当家的打算将那二人弄昏,绑了丢到远处去。
奴以为不可,人醒过来定猜到余干城有鬼,谁保他不会再找回来?哥儿你说是也不是?
奴已嘱咐杨百户这两日别出门。不知那参将是只派了这两个,还是有别人?得防着!”
“嗯,师娘说得有理,办得也极妥当。”李丹夸她,然后皱眉:“这两日我事情有点多,明日叫顾大多派几个兄弟在马市内外盯着。
若打听的人是本地的,问清楚谁叫他寻这马,别打草惊蛇。
若是外地的人问便远远跟梢,像李彪那样吊到他住处。
总之就是要把前后看清,先不急动手。”
“对!”苏四娘点头:“就是放鱼线先别扯钩对不?”
三人都笑,不过没敢大声。韩安问:“那杨乙他们怎么办,明日早上怕就要动手了!”
“明早买菜,我让刘二告诉他先别动。”苏四娘说。
她其实不过二十岁出头,云样的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半垂着,看到她来韩安脸上便浮起笑意。
苏四娘对李丹说:“三郎啊,你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,万不可在这些小事上头被人拿住把柄。
诗书人家的公子哥儿,哪有亲自去县衙讨买罪臣家里丫鬟的?这事还是让若宾(韩安的字)替你去!”
“师母既这样说,敢不从命?只是又要麻烦韩师。”
本来李丹是不在乎什么功名的,但方才赵重弼在后院楼上的话言犹在耳。
他说你三郎虽藐视权贵、淡泊功名,可要矫枉过正、安定天下至少应该有上书中匮、谏议官家的资格。
不然还像现在与帮闲们混在一处倒是自在,可连个梦儿那样的小女子都保不住,更何谈大丈夫的功业?
当今世上还是以科举作为士子进阶之道,就像棋局有自己的规则是你选不得的。
要么身在棋局依从规则而动,要么离开称盘(指棋盘)被当作废料丢弃,对于下棋的人来说无非再找个新的棋子代替而已。
一番话让李丹豁然开朗。反观自己来到此世后走过的路,貌似是在与命运、与规矩作斗争,实质处处在下风被动退让,这不正是与逆流而行的结果吗?
要化被动为主动,以李丹两世为人的经验看,最好的办法是借力顺势而为。
既立定主意回来后参加科考,当然就得对苏四娘的话从谏如流。
韩安立即说:“我明日一早便去找林主簿,他外甥在我塾里,定能卖这个面子!”
“那太好了!”李丹高兴,又问:“二十两够不够?”
“一个小丫鬟而已,哪用得了二十两?”韩安笑了:“若买个姿色好的,身价银算三两。
月影来历不同,要抢到手里怕还得打点主簿和各房主事,有十两银子足矣。这价格到人市上都可以买三个女孩子啦!”
“这么便宜?”李丹只知有人市却从未去过,闻言大吃一惊。
苏四娘掩口而笑:“哥儿可真是大户出身,这些下里巴人的事怎会清楚?”
李丹这才晓得,自己指点江山般安排杨大意包裹里物价的五百两银子有多少分量。
“还有个事。我才知陈家宋姨娘的事。”李丹说了个大概:“如今宋姨娘被放出来不知去向,她怀着陈伯父的骨血,需赶紧找到才好。
我担心城外这么乱,她女人家又无财物傍身,若逃出去落入匪人之手,可就对不起陈家妹妹的托付了。”
“有这等事?那校尉居然纵了她?”韩安和自己媳妇对望一眼。
“她本是个通房的陪嫁丫鬟,陈伯父上次临走前收的房,到任后未及报备就出事,吏部并不知还有个妾。
加上陈家伯母早给她放了奴籍,是个自由身。
那校尉也是好心的,收些银两没吭声,和仆佣们一葫芦就把她给放了。”李丹说完叹口气:“也不知道现在跑出去了,还是在城里什么地方躲着哩?”
“可有谁见过她模样?”苏四娘问。
“这……。”李丹挠头。
对呵,这位姨娘自己也只在晚上见过背影,却不晓得长什么样子。
“诶,有个人可能见过。”他想起来:“做媒的劳婆子往来陈、李两家间撮合婚事,兴许见过宋姨娘的模样?”
“有人见过便好办!”韩安想了想说:“明日三郎先和各城门上打好招呼,叫相熟的弟兄盯着,但她出现便引到我这里来。
同时着顾大、杨乙他们带了兄弟在城里暗暗寻访。我估摸她个女人家虽脱了奴籍,从小未出过府胆子小,定是在城里找个下处住了,不会乱跑。”
“会不会在哪个庵堂里?”苏四娘提醒道。
韩安赞许地看她一眼,自家这个媳妇多智,这是韩安最满意的。
“她若身上带着些许银钞,有这可能。
城里宝定寺便接纳香客住宿,不过她是女人家,更可能在城南的六合庵。
东门外两里的真静观也是坤道的,若去了城外该留在那里。”他略思忖便说出了这三处。
“我想起来了,陈家伯母信道,似乎不久前曾去真静观小住数日。
宋姨娘是她身边人,当时一定同去过。她出府后举目无亲,会不会先去熟悉的地方落脚?”李丹轻轻拍下桌面高兴地说。
“既如此,明日我去拎了那劳婆子来,一道把这几家道观、尼庵、佛堂都寻一遍!”苏四娘主动说。
“嗯,这事还就得你去。女人寻女人,方便也说得过去。”韩安点头。
于是大家说定,城里人手李丹排布,苏四娘专去各庵观寺院寻找。
两件事都搞定,李丹心里踏实许多。与韩师到后面看了看枣骝儿,果然精神好很多,韩安家传的手艺不是吹的。
这时韩安想起李丹要他帮忙找车马行的事。“对了,那个陈钢本来很犹豫,但他家老幺(小儿子)对你画的样式非常感兴趣,求他父亲约你上门叙话。
三郎你看去不去?或者咱们另找一家?”
“去,当然去!”李丹叫道。他暗暗算下,十五日内必须赶到万年分都司。现在造车时间稍显紧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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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爬上树,院子里两盏绿火刷地蹿过来。
李丹轻喝:“二毛子,别叫。”说完上墙入院。
那俩绿火贴了过来在他身上“呜呜”地蹭。
李丹从怀里摸出荷叶包,里面是苏四娘给的几块骨头。
那二毛子忙着对付吃的,便顾不上小主子了。
小心翼翼摸到自家院外,推门进去,关好门一转身就见宋小牛和贝喜笑嘻嘻站在面前。
“唉哟,你两个,这大黑天的要吓死我?”扒拉开宋小牛手里的灯笼,李丹哭笑不得:“这东西你是拿来照我还是照你自己?好大一张青面!”
“好心来照路,三郎怎的进门就骂人?”宋小牛委屈。
李丹瞪了他一眼:“你把自己放在灯下能不吓人?好歹也让爷先见着贝喜这小脸,不至于心都要蹦出来呵!”
这时就听见屋里有人问:“谁在外边?可是哥儿回来了?”
“姨娘还没睡?”李丹把棍子交给小牛:“我去给姨娘说点事,回头找你。”宋小牛应着,同撅着嘴的贝喜回厢房走。
李丹去门前给姨娘请安,针儿挑开门帘子示意:“三郎进来说话。”
李丹进屋,见钱姨娘穿了身素服没戴首饰,盘腿坐床上,身侧摆张矮桌点着油灯,正补件衣物。
“姨娘又恁节俭,要做活计何不点两支蜡烛?”李丹叹气:“这点光亮眼睛会坏的!”
那年头儿穷苦人家天黑就上床,要照亮就点松明子,不过时间不能长,因为气味和烟雾让人受不了。
再就是油灯,不过油是要花钱买的,而且未经提纯的油有烟,照度有限,家里没余力的用不起。
蜡烛要好得多,可要用到油脂、香料,价格昂贵,大户、贵族才用得起。
到了这世李丹才知读书人都是钱堆出来的,笔墨纸砚烛书笈,哪样不花钱?
就是出门考试,没钱怎可能上路?
至于前世影视戏里那些人家大晚上还灯火通明,那不过是编剧美好的臆想罢了。
借邻居的烛火、抓萤火虫夜读这些都真实存在,而且并不稀奇!
李丹再次发觉得搞钱,总不能老大个人了,还要姨娘补贴着读书吧?
“不要紧,就是你的一条裤子,我看破个洞就取来补补,快做完了。”小钱氏停住手笑着说:“你不是要我每日嚼五粒枸杞果儿?那东西确实对眼睛好,很有效!”
“那也不可这样劳费,眼睛用老了可没法还原。姨娘以后把这些活儿交给贝喜就好,何必亲自动手?”
钱姨娘微微一笑:“你要出征了,家里怎能不做些准备?”
“啊?姨娘已经知道?”
“贝喜都和我说了。”
看着她从容淡定的样子,李丹倒有些不知所措。停了停他试探地问:“姨娘还不知前院同衙门做的手脚吧?”
“知道。”小钱氏淡淡地回答。
李丹奇怪:“他们就这样把分家的事情定了,您不生气?”
“生气管用吗?如果他们暗地里串通好了算计咱们,人多势众又在暗处咱难免吃亏。
现在这事被你三叔点破,大家公开走县衙,她想施展手段倒难了。”
小钱氏一笑:“以前我只想,能保住我和姐姐的嫁妆即可,如今这一搞,再怎么也还有些祖父、父辈的遗产分下来,岂不甚好?
所以分就分吧。咱出去单过,有个宅子或田庄不比在这里寄人篱下要好得多?”
钱姨娘招手叫李丹坐在旁边:“下午三奶奶让我过去,意思是不要和前边的闹,尽快搬出去然后静等析产分家。长房和前院没安好心,她提醒我越快越好!”
“您同意了?”李丹问。
小钱氏注目看他,反问:“你是不是去过县衙,和县尊做过什么交易?”
李丹脸上有点发烧:“我……和大兄商议,他建议我去找县尊。没想到他当场抓了我的差,要我押队去万年出役。
孩儿想,只要他答应不偏着大娘那边,走一趟就走一趟呗……。”他叽叽咕咕地说着,偷眼看姨娘脸色。
只见小钱氏长叹了声:“真是个傻孩子!”
李丹忙问:“可是孩儿做错什么?”
小钱氏摇摇头:“三郎的心我领啦。只是委屈了你。一个知府的衙内去做夫子队的队率,说出来谁信!”
“姨娘,我没事的!”李丹忙摆手,赵重弼的事不能讲,他只好说:“不就是带着人去走一圈嘛,这有什么?”

